
有一種很文藝的花叫荼蘼,它在春末盛開,因而它的花語是“末路之美”。說它文藝,是因為它那半嬌媚半憂傷的形象頻繁出現在文藝作品中。《紅樓夢》中有詩句“開到荼蘼花事了”,意味深長;原以為是曹老師所作,后來才知出自宋代王淇之手。
荼蘼很神秘,只聞其名,不見其形。不妨溯源,在詩詞中尋覓她的芳蹤。宋代之前,荼蘼備受冷落,名不見經傳,唐詩中荼蘼僅出現一次。到宋代,荼蘼就成了“網紅”,上至皇宮,下至尋常人家,必庭栽荼蘼。它不僅是時尚的審美花卉,而且成了文學載體。蘇軾、黃庭堅、陸游等140多位詩人歌詠荼蘼,創作了460余首關于荼蘼的詩詞(完全可出版一本高質量的《荼蘼詩詞集》)。陸游、楊萬里各寫了數十首荼蘼詩,堪稱“荼蘼詩癡”。
且看宋代文藝青年筆下的荼蘼。吳淑姬:“謝了荼蘼春事休”,任拙齋:“一年春事到荼蘼”,蘇軾:“荼蘼不爭春,寂寞開最晚”;陳造:“芍藥酴醾陸續開”(荼蘼別稱酴醾),“酴醾過后榴花末”。芍藥謝,荼蘼開,榴花紅,春已殘;遲開的荼蘼是春天最后一抹詩意,它身上也就承載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傷春情緒。辛棄疾:“點火櫻桃,照一架荼蘼如雪”;范成大:“酴醾如雪照黃昏”,“雪白荼蘼紅寶相”;花開如雪,自然是白色。李清照詠白菊花的詞中道:“微風起,清芬蘊藉,不減酴醾。”拿白菊相對比,可見花形并不纖小。蘇軾:“野荼蘼發暗香來”,司馬光:“春老酴醾香”,歐陽修:“更值牡丹開欲遍,酴醾壓架清香散”;趙佶(宋徽宗):“滿架酴醾旖旎香”;可知它清香幽雅。陸游:“已見酴醾壓架開”,張先:“荼蘼架上月遲遲”,王十朋:“春山杜宇喚人歸,歸見酴醾滿架垂”;攀爬上架,必是藤本。彼時,房前屋后,荼蘼架很常見。司馬光家的荼蘼架倒了,他與童仆一起修葺,并寫了一首閑適的詩《修酴醾架》:“貧家不辦構堅木,縛竹立架擎酴醾……”
虬曲的荼蘼藤蔓攀架而上,枝梢茂密,莖葉葳蕤,翠綠的葉子覆蓋了大半個庭院,濃蔭蔽日,形成青翠帷幕。荼蘼架下,清幽和雅,可賞花納涼,可閑情漫步,可讀書作詩,可設宴張樂,可品茗暢談,極盡風雅之事。蘇軾、蘇轍詩意地稱荼蘼架為“荼蘼洞”。宋代雖為崇文之世,但文人的命運卻不平順。黨派之爭、學術之爭、權相政治、文字獄等一系列因素使文人仕途充滿變數。悠然自適成為他們共同的追求。清幽的荼蘼洞成了遠離喧囂的絕好場所。比如蘇轍《荼蘼洞》一詩寫的就是在荼蘼架下宴飲的雅趣:“猗猗翠蔓長,藹藹繁香足。綺席墮殘英,芳樽漬余馥?!?/p>
宋之后,歌詠荼蘼的詩詞雖少,但文脈猶在。比如元代錢霖:“門掩荼蘼院”,明代唐寅:“酒對荼蘼有近憂”,清代厲鶚:“梨花雪后酴醾雪”,直到魯迅:“深院荼蘼已滿枝”,等等。作為詩歌意象和藝術載體的“荼蘼”一直存在,但作為觀賞植物的荼蘼何時從尋常人家庭院消失的呢?不得而知。
清初陳淏子所著園藝學古籍《花鏡》載:荼蘼花,又名佛見笑,蔓生多刺,綠葉青條,承之以架則繁。花有:大朵千瓣,色白而香,一穎著三葉如品字,及大放,則純白。有蜜色者,不及黃薔薇,枝梗多刺而香。春盡時開也。
查閱《中國植物志》、林學家陳嶸的《中國樹木分類學》可知,荼蘼(白)的學名是重瓣空心泡,別名佛見笑;薔薇科直立或攀緣灌木,莖上生刺,羽狀復葉,小葉橢圓形,花重瓣,白色,芳香;生山林、草坡,花期5~6月;栽培供觀賞。黃酴醾的學名是香水月季(而非懸鉤子薔薇),薔薇科攀緣灌木,花單生,淡黃色,芳香,花期6~9月(《中國植物志》第37卷)。
至此,荼蘼的神秘面紗揭開。白荼蘼是重瓣空心泡,大朵千瓣,堆雪攢玉,冰肌玉骨,暗香浮動,此即主流審美的荼蘼。黃荼蘼是香水月季,據說還有粉紅色的,皆不常見。
《曲洧舊聞》載:“范蜀公居許下,堂前有荼蘼架,高廣可容數十客,每春花繁時,宴客其下。約曰:有飛花墮酒中者,飲之。語笑喧嘩之際,微風過則舉座無遺。時謂‘飛英會’?!蹦捍簳r,雅士們圍坐在荼蘼架下,賞花,飲酒,清談,賦詩。酒令也很風雅:飛花墜落在誰的酒杯里,誰就把杯中酒喝干。談笑間,微風拂來,花瓣紛落如雪,一時飛花流觴,四座皆醉。“飛英會”的主角范鎮、司馬光等,廟堂之上,面對變法慷慨陳詞;荼蘼架下,對花飲酒,清雅自在。
《紅樓夢》里也有一朵荼蘼花,她就是麝月。群芳夜宴,行花名簽酒令。麝月抽到的是荼蘼,判詞是:開到荼蘼花事了。一語成讖,八十回之后,大觀園里的女性花朵般凋謝,黛玉病死,晴雯屈死,襲人出嫁,姑娘們死的死,走的走,寶玉身邊只剩下麝月。她就像那晚開的荼蘼,目送繁花落盡;當她獨自開放時,寶玉卻出家了。
從文學中走出的荼蘼,多愁善感。其實在西安的后花園秦嶺南坡就生長著荼蘼。每當春暖,山坡上的荼蘼睜開睡眼,抽枝吐葉,伸腰,攀緣,葉茂枝繁;直到春暮,她才遲遲開出白色繁花,馥郁芬芳,皚皚如雪。花兒內心會寂寞憂傷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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